據(jù)鄧明建講述,姐姐們和弟弟家的生活在當?shù)剡€算不錯。姐姐和姐夫開了兩間電器店,弟弟則在岳父家?guī)椭麻_了間摩托車修理店。對于大山里的農(nóng)戶來說,這些土地之外的經(jīng)濟收入更顯珍貴??墒牵詮哪赣H病重臥床以后,擔負起陪伴和照料的只有鄧明建一個人。他很自然地跟我解釋道:“在老家,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潑出去的水,不應該再管娘家老人了,人家婆家也有老人,否則會不高興的?!彼nD了一下,接著說:“弟弟也一樣,倒插門也算是嫁出去了?!边@條延續(xù)了數(shù)百年的鄉(xiāng)土規(guī)則,對這個家的約束力要遠遠勝過任何法律條文。
現(xiàn)實如此。除了逢年過節(jié)時姐姐和弟弟回來看看,平日里聯(lián)系并不多。鄧明建負責給母親洗衣服、喂飯、洗澡、翻身,甚至上廁所也必須要鄧明建背著去。鄉(xiāng)鄰們對這個“大孝子”的印象,后來都寫成了書面材料,并在開庭審理時作為證明鄧明建犯罪動機并無惡意的證據(jù),甚至老家村子里還以村委會的名義開了證明,列舉了鄧明建的一系列孝行。
鄧明建一直在家里待到2000年才來到廣州打工,妻子每月幾百塊的收入實在無法維系兒子的學費和母親的藥費。自此,照顧母親起居的任務交給父親,鄧明建每月往回寄500塊錢,維系著父母和兒子的溫飽。
2010年,父親的去世給了這個家庭當頭一擊。母親何去何從,成為擺在鄧明建心頭的一大難題,他向姐姐和弟弟提議,可否繼續(xù)按月往家寄錢,由他們輪流照顧。可他們最后都拒絕了這個提議,無需給出理由。這在外人聽上去也許有些無情,但鄧明建并沒有半點怨言:“他們也都有自己的家,這么做也是沒辦法?!?/p>
鄧明建位于四川閬中金子鄉(xiāng)二組的家,圖中是鄧明建的姑父(右)和姑姑
鎮(zhèn)上雖然有家簡陋的養(yǎng)老院,可顯然他們不會接收母親這樣臥床不能自理的老人,況且有子女的家庭把老人送到養(yǎng)老院,是個抬不起頭來的丟人之舉。可如果不再去打工,留在家里照顧母親,不僅沒有收入,也無法預期未來。無奈,料理完父親的后事,鄧明建決定把母親帶到廣州。從家里出門開始,鄧明建一個人背著母親,妻子背著行囊,坐了小巴換大巴,兩天多的路程,等到廣州,花50塊錢新買的新皮鞋已經(jīng)完全磨掉了鞋底,用繩子綁著才勉強到了出租屋。
來到廣州后,住進南浦村的一棟居民樓,兩個小房間,月租金200元。鄧明建每天早晨起床煮好稀飯,端到母親面前,喂母親吃完后,自己和妻子才到工廠去吃早飯。中午下班有一個多小時,他要急忙趕回家,煮好稀飯給母親吃后,再回工廠食堂吃飯。在周圍租客眼里,鄧明建不僅孝順,而且勤快,愛干凈,“一天到晚都忙著,買菜、做飯,洗衣服,打掃衛(wèi)生,但從來不發(fā)脾氣,從來沒見他和老婆吵架”。妻子上班的鞋廠很遠,常常晚上加班到晚上10點鐘,騎自行車回家還要40分鐘。
在廣州的生活,除了身體上的病痛外,對母親更大的挑戰(zhàn)還有陌生的環(huán)境。她聽不懂當?shù)厝苏f話,行動不便也沒法去廣場上找四川老鄉(xiāng)聊天。“她常說一個人苦悶,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,來到城里才知道兒子和兒媳上班這么累,經(jīng)常加班?!蹦掀执宓淖饪瓦€記得這位性格剛烈的老太太,趁著兒子上班后,有時會拄著拐杖到門口撿幾個空飲料瓶。多年的悉心照料下,母親在拐杖的幫助下也能挪動幾步,有那么一段時間,家里甚至出現(xiàn)了難得的輕松氣氛,鄧明建甚至還招呼在廣州打工的親友為母親慶祝了73歲壽辰。
直到去年5月初,連續(xù)兩次摔倒,讓母親病情急劇惡化,臥床不起,情緒低落,最終以這樣的方式結(jié)束生命,在老家的親戚們看來,并不奇怪。鄧明建的姐姐和弟弟都向法庭提供證言,證明母親生前曾不止一次說過要喝農(nóng)藥自殺,為此,家人還偷偷把家里的農(nóng)藥藏起來,并囑咐附近的商店不要賣給母親農(nóng)藥。到了最后,母親的病已經(jīng)不是簡單的腦血栓,還有高血壓、中風、關節(jié)炎等,腳底長的雞眼一直沒有好,半夜腿抽筋常常會疼醒,要由鄧明建按摩一會兒才能減緩。長達近20年的病痛,所受的折磨常人難以體味。
鄧明建也是從看守所回來后才知道,去年母親過世后,妻子華素英除了喪葬的8000元花費全部承擔外,姐姐和弟弟來廣州處理后事,往返車費也出了一半。聽到這里,局外人難免有些氣憤,可鄧明建卻還是那副心平氣和的樣子:“這是老家的規(guī)矩,嫁出去的人就不應該管了,沒辦法?!碧拱渍f,這條鄉(xiāng)土規(guī)則,很大程度上削弱了這個家庭本就脆弱的抵御風險的能力。即便在一個保障體系發(fā)達的社會里,家庭仍然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,可恰恰在這一環(huán)上,鄧明建的家庭,以及千千萬萬生活在偏遠農(nóng)村地區(qū)的家庭,被強大的鄉(xiāng)土習俗人為瓦解了。
獲釋后,鄧明建回到廣州番禺石碁鎮(zhèn)官涌村的出租屋內(nèi)
割裂的社會
自從去年母親去世鄧明建被捕,這個故事就以“孝子弒母”的面貌出現(xiàn)在各種媒體上。他的辯護律師唐承奎覺得這種說法欠妥:“警方調(diào)查已經(jīng)確認,并不是鄧明建拿著藥瓶子給母親喝下去的,他只是幫助擰開了瓶蓋?!睆姆墒聦嵣峡?,鄧明建的行為確實促成了母親的自殺,但從犯罪動機上看,鄧明建并無惡意,死亡是母親的要求。判決書上最后認定了“故意殺人罪”,“弒母”一詞兒也讓鄧明建耿耿于懷:“不管怎么說,我是犯了罪的殺人犯了。”
有關安樂死的爭論,在唐承奎律師看來,似乎也與這個案件并沒有直接關聯(lián)?!凹幢阍谟行┌矘匪篮戏ɑ膰遥矘匪赖倪^程也要經(jīng)過嚴格復雜的程序,由專業(yè)的機構來實施?!彼虮究浾哒f,“生命權和自由權是人權中兩個基本部分,人有沒有結(jié)束自己生命的自由,這個問題并不僅僅是立法那么簡單?!?/p>
鄧明建的兒子今年19歲,職業(yè)技校畢業(yè)后去了成都打工,去年一年寄給媽媽1000塊錢,還期望父母能夠在老家城里給他買套房子?!皼]有房子就沒有媳婦,這是我們現(xiàn)在最大的任務。”動輒二三十萬元的房子,對于這對月工資加起來只有4000多元的夫妻來說,是另一座大山。
對于鄧明建這樣的第一代打工者來說,孩子的教育問題開始逐步被父母的養(yǎng)老問題所取代。鄧明建以前上班的廠子叫偉成鞋廠,1993年成立以來規(guī)模逐步擴大,頂峰時有5000多名工人。一間工廠帶動一個村子是當?shù)氐钠毡楝F(xiàn)象,偉成鞋廠帶動了旁邊的南浦村,現(xiàn)在這個村子的常住外人來口有七八千人。像鄧明建這樣的一代打工者占了大多數(shù),他們主要來自四川和湖南。一位同樣來自四川閬中的48歲打工者告訴我,他三兄弟都在這里打工已經(jīng)十幾年,母親去世很突然,但父親已經(jīng)快80歲,將來要是病了,三人只能輪流回家照顧。但是,他擔心的是自己的未來:“我只有一個女兒,我們這些家庭很多只有一個孩子,也在外面打工,將來老了要是生病,孩子們連個輪流照顧的伴兒都沒有?!?/p>
南浦村的住屋里,也住了一些老人,但基本都是60歲左右身子還硬朗的,他們來只是負責給帶孫子孫女,一旦生病就只能送回老家?!霸诔抢锟床〔环奖?,而且什么都貴?!睂嶋H上,除了一些簡單的止疼藥和降血壓藥物,鄧明建的母親病倒十幾年之后,并沒有得到系統(tǒng)的醫(yī)療救助,給法庭出具證明材料的也只是他家鄉(xiāng)村里的診所醫(yī)生。“去城里看不起,老人的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看好的。”
上述那位48歲的四川老鄉(xiāng)告訴我,在他的老家,生病臥床三四年就自殺的老人很多,在他看來,這并不是什么嚴重的問題。人的生老病死在鄉(xiāng)土環(huán)境中,有一套自然的對應法則,甚至并不總是悲傷的?!拔覀兡抢锢先怂懒?,葬禮好隆重,擺酒席請樂隊,反而我看這城里,老人死了就燒了,不當個事兒?!?/p>
鄧明建以及他的老鄉(xiāng)們,都無法解釋發(fā)生的這一切。廠里只有不足1/5的工人買了醫(yī)療和養(yǎng)老保險,其余的工人為了省錢把保險退掉了。只有極少的人能夠脫穎而出,擺脫底層打工者身份,比如那個負責生產(chǎn)的廠長劉建明,也是從生產(chǎn)線工人做起,因為腦子靈活人可靠,被老板所賞識。南浦村的租客們壓根兒就不關心鄧明建這件事兒,他們津津樂道的仍是哪個車間的工人罷工漲了工資,哪個人因為跟老板攀上關系又得到了提拔。
雖然在這里住了十幾年,但鄧明建們與這個城市并沒有什么直接聯(lián)系。他們每天工作12個小時,只有在沒有訂單的時候才會有休息日,自己買菜做飯,基本上不讀報,看電視也是看個熱鬧。唯一的聯(lián)系,是前幾年地鐵開通的時候,花5塊錢坐了一趟去市區(qū)看看高樓。
鄧明建對新工作并不滿意,在看守所一年時間,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天天打掃衛(wèi)生,把“地磚擦得亮亮的,機械廠里滿地都是油”。要回到以前的生活軌道,鄧明建還需要一段日子。他花50塊錢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,又擔心沒有發(fā)票,有一天會不會警察找上門來,因為緩刑期間要是再觸犯法律的話,就要被收監(jiān)。司法所給他打電話說要隨叫隨到,還要參加勞動和社區(qū)矯正?!吧鐓^(qū)矯正是干什么的?”他疑惑地問我。
他和妻子期待盡快回老家去給母親上墳燒紙,可是強大鄉(xiāng)土規(guī)則再次襲來,因為要回去一趟花費不菲,不僅要1000多元的路費,還要遍訪親友,給小孩子們分發(fā)紅包?!袄霞业娜硕家詾槲覀冊谕饷娲蚬炅舜箦X,要是不分錢的話,以后就會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頭來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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