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鄉(xiāng)
直到解放后,一家人才知道侯文理是中共地下黨,才知道他在國民黨軍隊里,有個名字叫“侯璨章”。
1935年6月,19歲的江蘇蕭縣人侯文理參軍。侯文理走后不到6個月,在老家趙龍鎮(zhèn)新莊村,他的第一個孩子侯希賢降生。
幼年的侯希賢并不知道父親長什么模樣。直到1945年,侯文理寄回一張照片。這張長約30公分,寬約20公分的黑白半身照里,侯文理“穿著軍裝,模樣帥氣”。
收到照片的那一年,侯文理的第一任妻子、侯希賢的親生母親曹氏病故。
第二年,侯文理從遠征軍的戰(zhàn)場歸來,11歲的侯希賢才第一次見到父親,以及和父親一起回鄉(xiāng)的繼母張勵凡和二妹侯希坤。
之后,侯文理帶著妻子和四個兒女回到了其部隊所在地西安。1946年和1947年,侯希賢的三妹侯?;酆退牡芎钕S孪嗬^在西安出生。
軍隊隨著戰(zhàn)爭轉(zhuǎn)移,侯文理一家也一直在遷徙。1947年離開西安后,侯家輾轉(zhuǎn)上海、金華、杭州、南京、徐州等地。
大陸基本解放后,幾名八路軍來到家中,張勵凡以為八路軍此番前來是要逮捕侯文理,“嚇得要命”。
隨后,侯文理淡定邀請幾名八路軍入座,這才道出其真實身份,“不用擔心,這是我們自己的同志”。
和幾名八路軍出去后不久,侯文理回來時一身國民黨軍官服裝已換成了八路軍軍裝?!案赣H回來后,讓母親打開了平日里她出席各種宴會用的梳妝盒,底層居然有個夾層,父親說,平常都是用母親的梳妝盒送的情報?!焙钕@び∠笊羁?,聽完父親的話,母親嚇得癱坐在了地上。
一家人后來才知道,10多年來,在國民黨軍隊里的侯文理,原來是中共地下黨。在國民黨軍隊里,他有另一個名字,叫侯璨章。
別名
戰(zhàn)友曹藝很了解在國民黨軍隊里的侯璨章。
曹藝的女兒曹景滇介紹,1937年,曹藝受命于朱德,作為共產(chǎn)黨派遣打入國民黨的地下工作者回到白區(qū)工作。當時的陜西省委書記徐彬如指派侯文理,作為曹藝的單線聯(lián)系人。
回到國民黨軍隊后,曹藝為國民黨輜汽六團少將團長。侯文理改名侯璨章,在曹藝部下任職,曾受訓于國民黨陸軍輜重兵學校軍官隊四期。
為八路軍建立機械化部隊輸送人才、物資,是兩人在輜汽六團活動期間接受的任務。兩人曾利用國民黨的汽車部隊,多次向延安運送革命進步青年,接送延安軍政領(lǐng)導往返陜北道上。
1937年至1948年間,侯文理和曹藝隨中國遠征軍一起到澠池、桂林、貴陽、河池戰(zhàn)斗,其間更遠征印度、緬甸,大敗日寇后,又輾轉(zhuǎn)昆明、貴陽、洛陽、鄭州。
離開輜汽六團后,侯文理到了浙江龍游湯恩伯的二線兵團203師臥底,任該師中校警衛(wèi)營長。1949年4月,侯文理同曹藝一起策動金華蔣軍203師部隊起義,并將機械化設(shè)備等交付給解放軍二野。
之后,曹藝將軍與侯文理兩人先后到南京二野。當時的敵工部部長袁血卒安排侯文理進入大西南潛伏,做瓦解敵軍機械化部隊工作。由于密探密報,侯文理被特務抓捕。被捕期間受到酷刑,“侯文理沒有透露過自己的身份及我黨我軍的機密”。因抓無實據(jù),侯文理最終被釋放。
1949年,解放軍在大陸戰(zhàn)場取勝的同時,舟山、金門之戰(zhàn)卻艱難至極,甚至失利。這一年,先后有1500名“紅色特工”被派赴臺,他們喬裝成商人、難民、小販、敗軍,混入數(shù)以百萬計的遷臺大軍。
侯文理是其中之一。這年冬天,他接到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野敵工部長袁血卒的指令,隨國民黨軍隊撤往臺灣。
送別
1949年春節(jié)前夕,赴臺前的侯文理回到了蕭縣老家,見了長子侯希賢一面。
“那天,父親和我睡了一晚,枕在一個枕頭上”,父親摟著當時上小學六年級的侯希賢,告訴他需要到外面執(zhí)行任務,可能要兩三年時間,“父親讓我在家聽爺爺奶奶、叔叔的話,好好念書”。
侯希賢總忘不了那個夜晚,他覺得父親似乎有心事。父子倆聊到深夜,窗外月亮飽滿,把院子照得發(fā)亮。
當時14歲的侯希賢不知道,這是他今生見父親的最后一面。
一天后,在徐州火車站,29歲的張勵凡帶著三個孩子將丈夫侯文理送上火車。臨上車前,侯文理分別親了三姐弟,給妻子留下六個字——先保國,后保家。
此后不久,侯希賢收到了父親寫給他的唯一一封家書。侯文理除叮囑侯希賢照顧好弟弟妹妹、做好榜樣之外,還教育侯文理認真學習,為國家獻力。
書信中,侯希賢被要求每天練習小楷、寫日記。侯希賢認真遵照父親的要求,直到師范學院畢業(yè)。這個沉默寡言的長子以這樣的方式思念著父親。
父親離開后的日子,侯希賢將四頁信紙帶在身上。后經(jīng)多次變故,侯希賢一度以為信件丟失。直至1955年秋天,侯希賢拿起一本初中物理課本,這封信從中掉落。
這封家書的落款是1949年9月30日,在侯文理落筆寫信的第二天,在遙遠的北京,一個新的共和國成立了。
苦守
侯文理走后不到半年,張勵凡收到了侯文理來信,讓張勵凡到香港去。由于當時三個孩子年紀還小,“而且根本拿不出去香港的錢”,張勵凡錯過了和丈夫的最后一次碰面。
之后,張勵凡帶著三個兒女從徐州回到西安。因家庭變故,原先的家財散盡,張勵凡帶著三個孩子度過了一段艱難歲月。
從小家境優(yōu)渥的張勵凡不得不去找了保育員的工作,養(yǎng)活姐弟仨和老母親。為了能夠做飯取暖,當時6歲的侯希坤曾和外婆到很多單位大院外,撿沒有燃盡的煤炭,拿回家燒火。收獲的季節(jié),侯希坤便和其他小孩到田地里撿麥穗,補充家里的糧食。
1958年,張勵凡因十二指腸潰瘍嚴重被辭退,家庭沒了經(jīng)濟來源,侯希坤還沒念完高一便退學在家。
家里最困難的時候,小兒子侯希勇的最大心愿是吃上一個夾膜。外婆把侯希勇帶到街上的夾饃攤旁,指了指攤位上放的饃,“我以為她要給我買,沒想到她指給我看看就拉著我走了,說看了就等于吃了?!?/p>
買夾饃的5分錢都拿不出,讓當時9歲的侯希勇無比想念父親。
1953年左右,張勵凡找到侯文理所在的部隊,這才知道侯文理去了臺灣執(zhí)行任務。可是,這樣的“組織機密”,一家人并不能對外人講。
幾十年來,侯希勇家的小區(qū)院子里流傳著風言風語,說侯家的父親在外面找了人,不要老婆孩子了。張勵凡一直沉默,不作辯解。一回到家里,張勵凡就會告訴三個兒女,父親絕不會在臺灣成家,“母親說即使父親成了家也是任務需要,組織上安排的,不能怨恨父親?!?/p>
一家人因此獲得的“海外關(guān)系”,也讓三女兒侯?;鄯峙涔ぷ鲿r一波三折,更讓大兒子侯希賢在文革中被關(guān)了三年黑屋。
二月二龍?zhí)ь^的日子,是侯文理的生辰,每當這一天,一家人過節(jié)時,在邳州的侯希賢總坐在桌子的一角,默默喝酒流淚。
在西安的張勵凡一輩子最愛看的電影是《永不消逝的電波》。家人說,西安城里,無論哪家電影院在放這部電影,張勵凡都會早早買票,一個人坐著看完。
“她每次看都會哭,然后跟我們說,‘你們父親就是做這個工作啊’?!备赣H離開時不到兩歲的侯希勇,對父親沒有深刻印象,但每看到母親看電影時抽泣的背影,侯希勇總覺得心疼。“也不是沒打聽過”,侯家上下曾多次詢問某部隊,得到的回復是:組織也不知道侯文理的情況。
“我活了這么久,誰都見過了,就是沒再見過你父親,也不知道他現(xiàn)在是什么樣。”說完這話,張勵凡永遠地閉上了雙眼。時間是2005年,等了56年的張勵凡已年過耄耋,直到85歲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仍不知道丈夫是生是死。
“就差6年,奶奶就能知道爺爺?shù)南?。”侯文理的孫子侯海波說,西安城南大雁塔附近有個武家坡,坡上有一孔破舊的窯洞名曰“古寒窯”,相傳當年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,等待丈夫薛平貴歸來的故事,就是發(fā)生在此。
在侯海波眼里,奶奶張勵凡比王寶釧更慘,王寶釧一生命苦,可最終還是等來了薛平貴,“我奶奶呢?直到走的那天也不知道爺爺早已經(jīng)沒了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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